门外即天涯
明 文徵明《苍崖渔隐图》
《和令狐相公别牡丹》
（唐）刘禹锡
平章宅里一阑花，临到开时不在家。
莫道两京非远别，春明门外即天涯。
人们不断告别过去的自己，以生存的姿态继续前行。今日的我已非昨日的我，而未来的我亦不会是今日的我，即便在这一刻，也不同于上一刻。那么，我究竟是谁？这不断变化的个体，仅仅依靠“我”的概念来维持吗？
我，一个关于自我的思绪，周而复始地循环往复。人生，不过是一场梦境，我在梦中体验着生之存在。
我时常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，已经持续了好些年，父亲从未主动给我来过电话，总是我主动给他打电话。而且，他在家门口种了花，有牡丹、芍药和绣球花。他怎么会突然种起花来呢？他为何不给我打电话呢？显然，他也不再是那个从前的他。
四月阳历，我回到了故乡，家门前的牡丹竞相绽放，盛开在繁茂的樱桃树丛中。淡紫、粉红，共计四五朵，花朵硕大，宛如拱形的伞，引得过往行人纷纷赞叹。早餐过后，我常站在门口稍作停留，总是忍不住走近细瞧，那盛开着的牡丹，晶莹的露珠滴落，于树荫下散发着淡淡的香气，几朵花苞也正蓄势待放。这些是我家门前的花朵，是父亲亲手栽种，然而我对它们却知之甚少，它们似乎对我并无熟悉之感。
一切有生有灭的事物，必然缺乏真实性；而唯有真实的事物，方能永存不朽。试想，我们生活中那些构成日常的外在事件，诸如工作、饮食、居住、社交、旅行，乃至我们的身体，这些被称作“现实”的存在，本质上不过是通向死亡的必经之路。它们并非真实，亦无内在的崇高意义，若能洞察此理，或许我们方能从幻梦中觉醒。
真实之人以诗为言，在古希腊，真实被视为神圣的象征。这一点易于理解，因为当我们虚伪做作时，便会与自身的神圣本质渐行渐远。然而，一旦我们回归本真，诗歌便会通过我们得以展现。
刘禹锡所作之诗，乃是对令狐楚即将前往洛阳之举的应和之作。令狐楚曾担任宰相，却遭贬至衡州，不久后虽被召回京师担任户部尚书，但不到半年又转任为东都留守，历经宦海沉浮。在唐代，京官地位显赫，而东都留守一职却属于闲散之职，令狐楚对此颇感不快。在命运多舛之际，他即将踏上征程，于是吟咏歌赋，却将重大事务抛诸脑后，转而抒发了一丝闲情逸致。牡丹花在庭院中即将绽放，他不得不启程离开，于是创作了《赴东都别牡丹》一诗，骑马行至春明门外，回首望去，对京城充满了眷恋与不舍。
刘禹锡对朋友的遭遇感到愤慨，却并未轻率地给予虚假的慰藉，亦未言及客套之词，反而深入一层地表达：“春明门外即是天涯”，此言让人心生感慨。这并非仅仅是地理上的距离，而是其他种种障碍，而真正触动我的，正是这最后一句。门外即是天涯，其现代意义可以理解为“无垠的大海从门前延伸开来”，亦或是两人分别，各自离去，转身便在天际消失。
离开故土之际，双亲将我送至门前，目送出租车缓缓驶来。心中满是不舍，目光流连于樱桃树与树下绽放的花朵，感叹绣球花今年又与我失之交臂，樱桃也无缘品尝。父母似乎并未真正领会我的心情，只是叮嘱我照顾好自己。然而，那些花与树仿佛能感知我的情绪，它们自足而安详的姿态，让我心生羡慕，也对我父母与它们的日夜相伴心怀感激。
坐进出租车，还没出村，故乡与我，已各在天一涯。
树在树中老了
清 恽寿平《槐隐图》
《孟城坳》
（唐）王维
新家孟城口，古木余衰柳。
来者复为谁？空悲昔人有。
除非遇到自然灾害或人为灾难，树木的寿命通常比人类要长，而且长得多；它们深入土壤的姿态，宛如静心修行一般。
《庄子·逍遥游》篇中记载：“在楚国的南方，有一种名为冥灵的生物，它将五百岁视为一春，五百岁视为一秋；而在远古时代，有一种名为大椿的生物，它将八千岁视为一春，八千岁视为一秋。这便是所谓的长寿。然而，彭祖至今仍以其长寿而闻名，但与冥灵和大椿相比，彭祖的寿命不过是微不足道。”相传彭祖寿命长达数百年，远超人类寿命的极限，但与冥灵和大椿相比，彭祖的长寿实在算不上什么。
即便如此，树木终将老去，最终走向生命的终结。当树木在树群中逐渐老去，那便是夏日的到来，而鸟儿则伴随着它们的歌声，悄然离去。树木从内部开始枯萎，仿佛在经历了疲惫之后，逐渐放弃了自我。
王维搬迁至辋川山庄，初到之时的感受便是对孟城口那衰败的柳树的印象：“迁居新宅孟城口，古木旁仅余残柳。”孟城往日的痕迹已不复存在，仅剩那古老的柳树，而这古柳亦显衰败。“新家”一词，洋溢着喜悦的气息，象征着新的起点，蕴含着希望，人生宛如绵延的山川。然而，摩诘独具慧眼，目睹衰柳之状，不禁感慨万分，仅凭这两句诗，便领悟到了解脱的真谛。
“此人是何人？”一个“复”字，一个疑问，历经多少岁月更迭，世事沧桑。世间所经历的一切，人们自以为掌握的一切，实则都是借来的，连身体也不例外，不过是暂时的拥有。即便是房屋和土地，那些所谓的不动产，最终也将属于后人。来时空手而来，去时空手而归，连一粒尘埃也无法带走。
王维在结尾处转折道：“徒然悲叹往昔之人”，古城中的衰败柳树让他心生悲凉。然而，当他从更广阔的时空角度审视，却又不禁感到释然。他自嘲地感叹，空自悲叹往昔之人，后人看待今日，就如同今日之人看待往昔一般。
裴迪的《孟城坳》之作，展现了一种独特的境界，其中也蕴含着一些领悟。诗中写道：“筑舍古城脚下，时常登临古城之巅。古城不再是往昔的模样，如今人来人往。”对于现代人而言，他们生活在当下，古城往昔的景象对他们并无实质性影响，而且似乎没有人对此真正关心。
这首诗所引发的共鸣，相信在许多人心中都有所体会。我曾在某个城市度过我的青春岁月，那时我年轻气盛，又因无知而误以为那座城市属于我。那些我熟悉的街道、店铺、公园、餐馆，还有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，甚至那儿的气候、草木、车水马龙，都让我觉得它们是我的。然而，当我离开后再次返回，我才恍然大悟，原来我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。街道依旧存在，然而，众多新楼、新商场、新餐馆映入眼帘，满是陌生的面孔。这些人行走在街道上，乘坐地铁，对他们来说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我们曾因修建地铁而饱受道路拥堵和施工噪音之苦，但他们对此一无所知，或许连想都不愿去想。这座城市曾经属于我，如今却属于他们。然而，它终究不属于任何人。我们都是过客，连城市本身，终有一天也会消逝。
一笑喜相逢
清 查士标《清溪渔隐图轴》
《送灵一上人》
（唐）陈羽
十年劳远别，一笑喜相逢。
又上青山去，青山千万重。
这种纯真自然，令人震撼的境界，唯有唐代诗人才能创作出如此绝妙之作。仅仅二十个字，便细腻地描绘了久别重逢的喜悦，以及才聚又散的无奈，每一句都巧妙转折，将情感和故事娓娓道来。
灵一上人，亦称诗僧灵一，与作者心灵相通，曾居住于云门寺。僧人的形象，让诗中的意境显得更为开阔。所谓出家人，自然是指那些脱离尘世的人，他们不再属于家庭的一员。他们没有固定的家，四处漂泊，无论何处都能成为他们的居所，同时，又似乎没有一处真正属于他们。
十年漫长的离别，时间之长令人感慨，“劳”字背后是深深的思念，渴望相聚却因距离遥远，或是缘分未到，种种原因导致错失良机，正如杜甫在《赠卫八处士》中所言：“人生难得相聚，犹如参商二星，动不动就隔天涯。”
重逢之际，喜悦之情油然而生，怎能不感到高兴？“一笑喜相逢”，这句诗真是美妙至极！可别以为如今交通畅达，通讯快捷，见面变得轻而易举，其实我们深知，这依然并非易事。为何如此？因为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务，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寥寥无几，加之各种便捷设施，许多会面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必要。
我偏爱那种突如其来的相遇，无需事先计划，也不需预约，与某人在某个地方偶然邂逅，正如同所说的“不期而遇”，实在是让人感到惊喜。记得那年高考结束后，一个夏日的午后，天色渐晚，我正坐在院子里翻阅书籍，忽然抬头，看到暗恋已久的男生从门口走了进来，他面带微笑地呼唤我的名字，身上并未携带背包，自然而然地走到我面前。如今回想起来，那仿佛是一场梦，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梦。
每个人都在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，而我们之间的相遇，仅仅是彼此人生戏剧中的短暂插曲。不论我们扮演的是何种角色，都应感到高兴，因为这样的时光是如此短暂，转瞬即逝。
在这首诗里，陈羽与灵一上人重逢，阔别已有十年，难得一聚，却又即将分离。“再攀青山”，其中的“再”字，流露出无尽的依依不舍。“青山层层叠叠”，结尾的诗句尤为巧妙，宛如电影镜头，诗人目送着上人渐行渐远，直至身影消失，最后画面空空如也，只有连绵万重的青山，让人心生后会无期的感慨。
今晨四点，我从梦中惊醒，重返床榻后，睡意全消，于是决定早起。偶尔尝试打破常规，感觉新奇无比。阳台之外，一片静谧，树林被淡淡的雾气笼罩，群鸟此起彼伏地鸣叫，村中的鸡鸣声声，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，这景象既原始又荒凉，让我对地球产生了陌生感。黎明到来缓慢，晨光逐渐展开，仿佛世界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分娩。
上午品味唐诗，忽然忆起三年前途径的那座小镇，排列整齐的房屋，尖角倾斜的鲜红屋顶，纵横交织的街道，让我仿佛穿越到了十九世纪的德国。下车漫步片刻，秋日的阳光略显稀疏，街边的咖啡馆、面包铺、地产公司的玻璃橱窗上张贴着房屋出租的广告，寥寥数人穿梭其间，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，宛如前生曾在远处窥见。回想起这些，我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幸福感，心想：“若能重返那地，我必定要倍加珍惜，不再像上次那样心不在焉地想其他事情！”我取来纸笔，意图将这份幸福永久保存，但当我提笔欲书，往昔的回忆和情感如潮水般涌来，待我写至此处，那幸福却已瞬间消散。
重回诗经原野
看天地镜像
听万物回响
“周末读诗”第三辑
《既见君子》
（点击封面可购买）
《既见君子：诗经十五国风行读》
